武則天就要生了琉璃看著那個滿臉惶然的小宮女,一時腦子有點轉不過來。」武夫人「騰」的站了起來,臉色都變了,「怎麼會這不還差半個月么」
那小宮女道,「正是老夫人請夫人趕緊過去。」
武夫人忙要邁步,琉璃一眼看到她的裝束,忙道,「夫人,你戴的」
武夫人跺腳嘆了一聲,「差點忘了」一面急忙忙的把頭上的鳳頭步搖,身上的赤金佛像都摘了下來,這才跟著小宮女向外疾走,琉璃、翠墨、阿凌幾個忙也跟了上去。
就聽武夫人一面走,一面便問那小宮女,「昭儀晚飯前還好好的,怎麼突然就發動了」小宮女道,「奴婢也不清楚,聽說原是要安寢的,不知為何突然腹痛起來,沒多久便見紅了。」
武夫人忙問,「女醫來了沒有聖上那邊可曾稟告過」
小宮女忙點頭:「韓女醫如今就住在這裡,劉內侍去找聖上了,女醫和尚藥局那邊也都著人去請了。」
說話間已來到產房外面,這產房早一個月便已收拾了出來,就在西殿暖閣後面,屋子不算太大,此刻人進人出,卻是井井有條,一絲雜亂的聲音也無。玉柳在站在門口分派人手,一眼看見武夫人,臉上露出喜色,「夫人快些進來」
武夫人並不答話,抬腿就走了進去,翠墨剛要跟上,玉柳忙道,「裡面的人太多了些,不如你們就在外面候著」
琉璃忙拉了翠墨站在窗戶邊上,門外有七八個宮女在傳遞物件,還有十幾個和她們一樣守在一邊,就聽裡面武夫人道,「阿娘,媚娘怎麼突然」
楊老夫人沉聲道,「你慌什麼媚娘這一胎算來也已是九個月有餘,只不過比預料的早了十幾天而已,算得了什麼她是第二胎,胎位又正,定然是順的,想來不過是個性急的孩子罷了」
武則天的聲音也一如平日的舒緩,「你們都先坐下,今夜只怕要熬上一夜了,玉柳,桂圓粥已經吩咐下去做了沒有」
琉璃聽到武則天鎮定如常的語氣,不由鬆了口氣,翠墨念了聲佛,原本有些惶然的臉色也平靜了下來。
轉眼間鄧依依扶著阿余匆匆的趕了過來,進去沒多久卻被武則天轟了出來,「你自己身子都沒養好,來這裡做甚」她也不肯走,要了個小小的馬扎,便坐在了門外不遠的地方。琉璃倒是有些日子沒見過她了,一眼看過去只覺得臉色還算好,只是瘦得厲害。
過了約兩刻多鐘,就見阿凌的姊姊那位凌女醫匆匆的跑了過來,沒多久,又來了兩個年長的女醫,玉柳依然守在門口,臉上卻慢慢露出了焦急的神色。
琉璃心裡也微覺異樣:這些天高宗雖然不像前兩個月那般天天都在咸池殿,但總有一多半時間會留在這裡,今天怎麼到現在還人影不見阿凌曾說過,尚藥局和她原來住的女醫住所不過是一牆之隔,女醫都來來,御醫卻怎麼也一個人都不見
她心下正在琢磨,四個小宮女已抬著兩個食盒走了過來,打開看時正是一碗碗的桂圓雞子粥,玉柳便取了兩勺放到小碗里,喝了下去,又停了片刻,才帶著小宮女將兩個食盒抬了進去。
只聽武則天笑道,「你們都吃粥,也好添些氣力。」靜靜的只聽見勺碗輕碰的聲音,也就過了一盞茶多的功夫,小宮女們便又抬了空的食盒出來,卻迎面碰見了劉康和另一名宦官匆匆往回走。玉柳見劉康臉色不大對,忙比了個手勢,三個人走到一邊嘀咕了幾句,玉柳臉色越發的不好看了,躊躇半日,還是走了進去。
琉璃忍不住豎起了耳朵,還沒有聽見玉柳的聲音,就聽見武則天淡淡的道,「可是劉康他們回來了」
玉柳低聲道,「是,陛下今日在臘日宴上吃醉了酒,如今在淑景殿歇下了,劉康好容易才把王伏勝叫了出來,只是淑妃殿下說陛下已是睡熟,阿勝也不敢尚藥局沒有陛下和皇后的旨意不肯派人過來,立政殿那邊又說皇后身體不適,已經睡下,如今王伏勝已經去了尚藥局,御醫大概片刻就能到」
屋裡屋外頓時一片寂靜,琉璃心裡忍不住也是一緊:怎麼事事就這麼趕巧了只聽武則天卻輕輕的笑了起來,「原來如此,陛下難得喝醉一回,倒是遇上了。」停了停又笑道,「記得我生弘兒的時候,身邊只有一個女醫幾個宮女,又是頭胎,不照樣是順順利利的生了下來不是那次,陛下也不會讓母親和姊姊這回入宮來陪我。如今你們都在,還有這麼些人,又有什麼可擔心的」
楊老夫人也笑了起來,「就是,這生孩子原是婦人之事,男子這門也進不來,來了也不過白白著急,還要分心去管他們想我生順娘那回你父親還在外面狩獵,我生了兩日才生了她下來,他回來聽說是個女兒,只說了一句,是急著出來吃為父打的鹿血腸么」
屋裡頓時響起了一片笑聲,氣氛鬆弛了下來,琉璃聽著這兩人的話,卻只覺得心裡有些凄涼,突然又聽裡面的女醫道,「昭儀,疼的時候莫強忍著,雖說此時還不能大聲喊叫,但若是強忍,也花力氣。」
武則天並沒用做聲,過了片刻才長出了口氣,「這點子痛算什麼」
女醫又道,「昭儀若是有力氣,不如站起來走一走,也好早些入盆。」
沒有入盆是什麼意思不知道要不要緊琉璃心裡嘀咕了一聲,忍不住又覺得自己有些可笑,裡面那位可是武則天,能要緊才是奇怪了只是眼見武則天在屋裡來回走動的影子不斷在窗紙上晃過,周圍人人都是一副憂心焦慮的表情,她的心情竟是無論如何也輕鬆不起來。
又過了兩刻多鐘,只聽腳步聲響,卻是王伏勝帶著御醫到了,兩人都走得有些氣喘吁吁,琉璃看了一眼,突然覺得有些眼熟,忙轉頭便看身後的阿凌,果然看見阿凌的目光也盯在那位御醫身上自己若沒有記錯,上次這位醫師是拎著藥箱來的,按說只是御醫的助手,為何這次來的竟是他
王伏勝便在房外道,「啟稟昭儀,尚藥局的御醫已經到了,小的這就回淑景殿,等陛下一醒過來就稟告陛下。」
武則天的聲音里有些疲憊,卻依然十分柔和,「辛苦你了。」
王伏勝向醫師拱了拱手,匆匆而去,這邊有女醫便出來向醫師低聲回稟裡面的情況,只見那醫師微微點頭,眉間的那根豎紋似乎又深了幾分。
不知過了多久,屋外的油燈已經添了一回油,催產的湯藥也送了兩三次進去,產房裡依然一片寂靜,偶然傳出的,都是「再做些粥來」「準備些參片」的吩咐聲,讓這種寂靜變得更加沉重。
突然間,房中不知是誰發出了一聲低低的驚叫,隨即門帘挑起,那韓女醫推門走了出來,臉色都有些變了,對醫師低聲道,「已經破水了,但還未入盆,您看這可如何是好」
琉璃雖然不知道這意味著什麼,但看那女醫的臉色,也知道有些不妥,那位醫師臉色也是一沉,眼睛一眯,「裡面可有針師和按摩師」
女醫點了點頭,遲疑道,「倒是都有只是用針,到這當口了,昭儀可還受得住要不要先問一聲」
醫師聲音有些冷,「只怕受不住也要受了。你進去讓按摩師先做,手法只怕要重些了,待疼痛過去,針師便聽我的指示下針」
琉璃聽他這硬邦邦的語氣,忍不住又看了阿凌一眼,她還真是一點沒說錯,這位醫師年紀不大,還真有些醫痴的秉性。
那女醫不敢多說,忙轉身進去低聲說了幾句,就聽楊老夫人遲疑道,「此時用針你們以前可曾用過」裡面一片沉默。恰好幾個小宮女又抬了食盒過來,玉柳忙出來試食,剛剛揭開碗蓋,那位醫師已經一步邁了過來,看了一眼,厲聲喝道,「誰吩咐的做這桂圓粥」
玉柳唬了一跳,手一抖,半碗粥都灑在了食盒,半響才道,「是昭儀,昭儀最近有些心悸,夜裡也不得安眠,每天都要用幾碗這桂圓才略好些,這桂圓不是最補身安神么」
醫師的臉色已經有些發黑,怒道,「胡鬧桂圓熱補,莫說有身子的人原不該吃,如今是什麼時候桂圓還有安胎之用,哪裡還能吃得」
琉璃一怔,這才隱隱約約想起的確曾看到過這種說法,心裡不由納悶:她沒結過婚生過孩子記不清這些東西也就罷了,女醫們為何也不知道,難道這不是常識么卻見玉柳看著這醫師,滿臉都是將信將疑,半響才道,「請問這位大夫高姓大名,在尚藥局哪裡高就」
醫師冷冷道,「某姓蔣,是尚藥局的司醫,今日當值的御醫在立政殿未歸,某原不當值,只是因看藥師製藥誤了夜禁的時辰,只得留在局裡,這才被王內侍臨時調來。這桂圓在長安本是罕物,醫者也多不知其藥用,只道是宜於婦人補身,但蔣某恰恰認識一位南方同行,這才多些了解。你若不信蔣某之言,蔣某這就告辭」
只聽產房裡武則天的聲音傳了出來,「玉柳,莫要失禮,就聽這位醫師的,阿凌,你現在就施針」聲音里明顯有忍痛的顫抖。突然間又聽楊老夫人低低的冷笑了一聲,從牙縫裡擠出一聲,「怪道是今年有這麼些桂圓進貢」
琉璃心中也是一凜,今年的桂圓多得確實有些不尋常,只是,那小小的桂圓,又不是麝香紅花,最多便是讓孕婦有些上火,又能有什麼大用再說,也沒聽說桂圓能讓人早產啊
那蔣司醫已經一字字清楚的道,「先取合谷、三陰交、至陰、獨陰四穴,再取血海、內關、足三里、神門穴四穴」
就聽原本安靜的產房漸漸響起了粗重的喘息聲,沒過多久,就變成了緊一陣緩一陣的呻吟,偶然夾雜著幾聲發悶的慘叫,聲音並不太高,但那壓抑的痛苦之意卻聽得琉璃忍不住全身發冷。蔣司醫也不再踱來踱去,而是釘子般立在那裡,牙關緊咬,臉上的肌肉不時的跳動幾下。
時間過去得似乎極慢極慢,在琉璃都覺得自己快撐不下去的時候,突然裡面有人歡喜的叫了一聲,「入盆了入盆了」琉璃忍不住一把抓住了阿凌,低聲道,「昭儀可是生出來了」
阿凌小臉上早已是汗津津的,聽了這話卻翻了個白眼,「還早著呢」
琉璃一愣,回頭看見蔣司醫似乎也不是全然放鬆下來的樣子,一顆心頓時又有點懸了起來這孩子自然遲早是會生下來的,只是還要熬多久才是個頭
產房裡武則天的呼痛之聲果然並未停止,但更多的聲音漸漸的加了進去:
「已經開了」
「開了四指了」
「昭儀,可以用勁了」
「再拿兩片參片來」
「媚娘,馬上就好,再使把勁」
「看見頭了」
「出來了」
琉璃站在窗外,不知不覺的憋住了呼吸,攥緊了拳頭,待聽到屋裡響起一聲「恭喜昭儀,恭喜老夫人,是個小公主」時,才捂著胸口長長的出了一口氣,突然覺得全身酸軟,就聽身邊撲通撲通幾聲,竟是好幾個小宮女都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蔣司醫明顯也鬆了口氣,卻突然想起了什麼似的厲聲道,「用針再取合谷穴和兩側子宮穴。」
裡面的人顯然也是一呆,門帘嘩的挑起,玉柳又跑了出來,「為何還要用針。」
蔣司醫臉色愈發嚴峻,「既然產前吃了那麼多桂圓,自然容易血熱,又是突然發作用針催下來的,須防血崩才是」
玉柳臉色大變,裡面頓時又一陣忙亂。琉璃此時卻在側耳聽著裡面那細細的小貓般的哭聲,心裡有些茫然,她並不記得武則天的幾個孩子到底都是什麼時候生下來的,卻無論如何也不會忘記她的第一個女兒的命運。
產房外,只見一盆盆的熱水進去,一盆盆的血水出來,好在顏色倒是越來越淡,楊老夫人的聲音已經有些嘶啞,「媚娘,你也算是兒女雙全了。這孩子生得和你那時候還真像。」聲音里的喜悅卻算不上太多。
琉璃只覺得雙腿發抖,不由也慢慢坐到了地上。門廊外的天色似乎已經有些發白,這漫長的一夜,大概終於是要過去了吧。
突然間,地上傳來腳步聲的震動,琉璃雙手一撐,想爬起來,卻發現手上已經沒有一絲力氣。只見五六個人幾乎是沖了進來,當頭一個正是高宗。